杨沐推荐语:
写作,就是把无序的人事物象有序编织,让她成为一张花布单子、茶杯垫子,也可能是一顶智者的帽子;有人用情感编织有人用故事编织,也会有人用思辨编织。孔见兄的这组《迷宫之门》,显然是用思辨的银丝编织一顶骨架峭峻的智者之帽,经纬间闪烁金属般冷峻的光芒。韩少功有句话大致是:对于中国文化热闹而喧嚣的大陆中原来说,海南岛就像一个后排观众,隐在远远的暗处。那么出生海南岛西南隅的孔见兄大概就是后排的后排了,听他怎么说呢?他说,他以出生地为中心,打量海南岛,打量祖国大陆,打量这个世界。由此,他的睿智和笃定是可想而知的了。
杨沐:小说家、诗人。祖籍苏州,现居海口。发表作品多万字。代表作:《双人舞》。
迷宫之门
孔见
?水变油??
记得有次在餐桌上,一个朋友提到有人以水变油的“专利技术”骗取投资之事。该朋友援引某科学家的断言:这世界也许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水绝对不可以变成油!
是的,当水和油倒到一起时,油总是悠悠地浮在表面,而水却悄悄地沉到底下去,显出非常默契的样子。当火遇到油时,就会不顾一切的疯狂燃烧起来;但遇上水,火便乖乖地熄灭了。但是我们凭什么相信水永远是水,油也永远是油,水与油之间没有任何通融的可能呢?
对于若干年前的江湖骗术,许多人都不陌生,但由骗子不能使水变成油,断定水绝对不可以变成油,却不是科学的态度。
?不可能的事情?
人们常常不假思索地断言: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我们从来都没有获得过对不可能性的认识。所有关于不可能性的知识都来自于信念,来自于有限的失败经验和自以为是的想当然。人可以根据某类事情曾经发生过,来判定这类事情是可能的;但不能根据此类事情从未发生,就断定此类事情不可能发生。以至今尚未发现此类事情的发生,或者以现在的理论逻辑推断此类事情不应该发生,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人们曾经断定种豆只能得豆,种瓜只能得瓜;人们曾经断言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但现在他们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意见。
宇宙大爆炸学说认为,人类现在所居住的浩瀚无边的宇宙起源于约亿光年前一起小小的爆炸事件。一个密度无穷大的奇点突然间爆裂开来,纯粹的能量向外扩张。随着膨胀程度的增加,温度渐渐降下来,能量转化成物质,物质构成太阳、地球、月亮和无数的天体。假设奇点上有一奇人,以该奇人的立场来看,宇宙间的一切物质现象,包括太阳、地球、月亮,包括钢铁、金子、钻石,都不过是泡沫罢了。宇宙本身就是一个被吹起来的大泡沫,大泡沫由小泡沫构成。把一种物质形态转化为另一种物质形态,无非是把一种泡沫转变为另一种泡沫罢了。
宇宙间一切物质的构成,包括分子原子结构,都可以看作冷却的结果,都是由能量的转化过来的。对于化学家来说,世界的差别无非是分子结构的不同。他们热衷于把一种分子结构改变成另一种分子结构,并且乐此不疲,原子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改变的基本事实。但对于物理学家来说,事物的差别是原子核外电子数量和结构的不同,构成一切物质形态的基本因素终究是一样的,一切差别说到底是结构形态的分歧,都是配方的不同。在某一层面上不可能的,在另一个层面却是可以通融的。
宇宙冷却的过程中,能量逐渐转化成物质。在不同的温度、压力下,形成了不同性质的物质结构,产生不同的原理和规则。宇宙的能量就渐渐被锁进这些结构和规则中,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魔鬼钻进了所罗门的瓶子,每一种物质都是一个魔瓶。能量转化物质的过程,就像把熔炉里的铁水灌入坯模中,铸造成各种不同机件。只要能够反演这条件过程,就可以将它们回炉,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能量和温度能够使结构瓦解、原则失效。水变成油,油变成水,都不是问题。
当然,现在的实验室和车间还没有达到反演这个过程的地步。但核物理学已经进展到破坏原子结构的程度,它已经可以打开所罗门的魔瓶子,释放出巨大的魔力,只是打开之后不能把魔鬼重新收回瓶子里。这意味着释放出来的能量,不能按确定的意图结构成一种新的物质形态,但这是技术问题,不是原则问题。在分子层面上,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基因工程通过基因重组改变生命物质的性状,可以种豆得瓜,指鹿为马。三十二对染色体就像麻将的四十八对骨牌,是可以搓开来,一次又一次地洗牌的。就进化的历史来看,事物形态之间的界限并不像我们所相信的那么森严,在有规则的游戏中,某些不守规则的分子的捣乱,最终会导致规则的重新修订,从而产生出新的游戏项目。自然的庄严并不完全表现在规则的严井和铁板钉钉,它不可思议力量穿透一切界限。也就是说,它的矛经常会戳穿自己所铸造的盾牌。
?弹性空间的洗牌人?
在无法获得对不可能性的确切认识之前,人也许只能够说:可能是没有边界的,不可能是因为我们认为不可能。不可能的信念,来自我们有限的经验,来自有限经验的完全统计。所谓不可能就是必然的了,必然是“不可能”与“不可能不”的统一,就是概率为0或概率为1的事件。事实是这样,很多事情在它未发生之前的统计资料中,概率就是0。在人类的诞生之前,人类诞生的可能性量度为0。即使是从今天的统计来看,也是一个趋近于0的数,因为在我们所观察到的数以亿计的星球上,只发现地球有人类生存。人类的出现是不可能中的可能,更不用说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更不用说某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一见钟情。谁能统计出,从奇点爆炸到人类智慧的产生,以及人类智慧发现宇宙大爆炸,这之间的可能性量度有多少?
自然的历程尚且充满机会和偶然,人类社会就难说有什么必然的定数。历史同样是可以洗牌的。史学家们至今仍然感到惊讶,十月革命怎么能够在当时的俄国发生并取得成功,建立一个共产主义的政权?当时俄国的工业相当落后,工人阶级的队伍并不强大,人民对共产主义缺乏具体的认识,布尔什维克党并没有掌握多少财力和可以夺取政权的武力。但是,小小的一次起义竟然成功了。历史学家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认定是因为列宁,列宁钢铁般的意志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直到革命前夜,俄国的心灵仍然处于极度混乱和不安之中,除了对沙皇统治的不满之外,人们不知道什么是他们应该做的,一切都在迷惘之中。是列宁不容商量的意志,是列宁坚定地向前伸出的那只无以伦比的手,指成了俄国的方向。直到革命前夜,包括布尔什维克在内,没有几个俄国人相信共产主义会在明天降临。但是列宁相信,列宁丝毫没有怀疑,他以自己的滔滔雄辩和富有感染力的演讲,把信念给予了成千上万的俄国人,于是奇迹发生了。信念的魔力是不可思议的,它能把不可能的变为现实,因为不可能本身即是一种信念。在历史的迷宫中,列宁把一堵厚厚的墙变成了一扇大门,直到七十多年之后,这扇大门才被关上,列宁的意志也被另一种意志扭转过去了。
年9月,当毛泽东带着几百个秋收后还得不到温饱的农民,拿着锄头、镰刀和几杆步枪,踏着露水朝井冈山进发时,谁会相信他们能够改变整个中国的命运?谁会把这寒碜的一幕与年10月天安门城楼上庄严的另一幕联系起来?谁能统计出从秋收起义到开国大典之间的可能性的概率?历史可以从结果追朔原因,却不好从原因推断结果。因此,事先的聪明从来难得。
统计是面向有限过去的,行动却面向无穷的将来。统计的不可能并不是可能性的最后界线,概率为0的事件,不仅改变归历史的命运,也经常地改变着我们个人的命运。多少人的婚姻不是起源于一场意料不到的艳遇?可能性是一个由若干量度的机会组成弹性的空间,需要力量的挤逼。弹性空间中力量的挤逼最终导致统计学的失效,百分之一的几率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就是成功,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缺少百分之一的努力就是失败。因此,在任何条件下人都不能轻易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听起来像是一个托词,或是一种禁忌。在可能性世界中,人随时都有理由怀疑自己。但对于弹性空间里的行动者来说,信念是至关重要的。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维特根斯坦指出,令人惊讶的恰恰是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能够重返遥远的过去来观照而今的现实,就会发现这世间种种日常的事物都是不可思议的。它们仅仅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可能,甚至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看不到边际的暗昧的可能性世界中,存在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别样?海德格尔终生都在追问这个问题。一种事物在尚未“在起来”之前,其不在的可能性都要远远多于在的可能性。任何事物的变化都时刻面临多种可能性,而可能之中,又有可能。各种事物的可能性交集在一起,整个世界的任何一种可能性,最终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通达其它一切可能性。
虽说事物潜在的可能性没有确定的边界,但是,可能性之间的变通并非是无条件的。可能并非能够,从一种可能态到另一种可能态的转换,需要有许多因缘的集合。就像把矿石提炼成钢铁需要高的温度,把把种子变成作物需要水的滋润和阳光的照耀一样,有些可能性实现所需要的条件,如果一时候无法凑齐,这种可能性也只能是一种虚拟的潜在。可能性对条件的依赖构成了限制。虽然原则上我们不能排除一切可能性,但在具体、特殊的情景中,可把握的可能性并非没有限量。比如,在今天,我们还没有创造出把水变成油是需要的条件。现实是没有边界的可能性中的一种,它是条件制备的产物,比起虚拟的可能性世界来,它要狭隘得多。在我们寄托生命的现实上空,飘浮着无边的可能性,仿佛是方向不定的鸟群,现实只是它们当中折断翅膀的一只,它还会飞翔起来。理解现实的深刻程度,取决于对其成立和蕴藏的多种可能性的通达。倘若不能敞开广阔的可能性空间,现实在我们的心里便成为一个凝固的死物。
?可能=必要??
各种结构和秩序、规则和原理,皆是由冷却而凝结的产物,人需要一个发热的头脑去通融它们,使它们复活。但是,当人领略了可能性空间的辽阔之后,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足为奇了。这样,人们便有了一种平静的心情。一个发热的脑袋和一种平静的心情,是可能性世界对于人的要求。发热的头脑并不意味着疯狂,而是具有丰富是想象力,去展开一切可能性。人一旦失去想象能力,世界看起来就成为必然的世界,事物也成现成的事物。但冷静的心情,是比想象力更为可贵的品质。
把豆种成瓜,今天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把水变成油,将来也不会有问题。当人们面对的各种各样的不可能变为可能时,可不可能的问题就被必不必要的问题所取代。是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一切又有什么必要?这个问题应该经常拿来问问自己。要造出多少原子弹、氢弹、中子弹都不成问题,可造出来就成了问题。过去,造人是上帝的事情,也是上帝的本事和权力,人是不可能造人的。现在,人也可以当上帝来造人来了。但是人要不要造人,这可是个困难的问题。想当初,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无非是用了五天时间,第六天造了人,以为就算功德圆满,可以撒手不管,万事皆休。用一天时间造人,还要用无穷无尽的时间来拯救人,这恐怕是上帝始料未到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上帝的懊悔一定很深了。
科学的发展,已经把多少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人也飘然有了做上帝的味道,并且在不断地修改上帝的意图。人算不上万能,也算得上是千能者了。他应该开始思考点上帝的问题,体会万能者的苦恼和悲哀。万能者的无能之处,在于他无法左右创造物之间发生关系,进行再创造。如果创造物没有创造能力,那就意味着创造的失败;如果创造物具有创造能力,创造就已经失控。创造者的最高成就是创造出自由,而自由意味着对创造者意志的否定和超出。上帝既然赋予蛇以智慧的灵性,就不能随时阻止条蛇发挥它狡黠的智慧,而蛇智慧的启用,轻而易举地端掉了他原先的整个企图。当然,万能者还有最致命的弱点,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创造冲动,因为这意味着让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废掉自己的全部功夫,让一个什么都可以做出来的人什么也不做。天底下没有比让万能者成为无能更困难的事情了,因此,上帝和魔鬼总是同时存在的。当人能够造出人来时,就有了超人的性质。在尼采那个以强力意志装备起来的超越是非善恶的超人身后,隐约可以看到魔鬼的影子在晃动,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狂的原因。
玩弄各种可能性之间的神通游戏,是魔鬼靡非斯特所热衷的事情,也是江湖术士经常显耀的看家本事。疯狂追逐可能性形态的丰富多样和奇特变化,热衷于创造力淋漓尽致的发挥,陶醉于自我意志的绝对自由和不可逆转,是魔鬼的本性。魔鬼可以愉快的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并为之放声狂笑,但人不行,上帝也不行。上帝的慈悲只接受一半的事实,他不愿看到苦难和罪恶。人应该同情上帝,他总放不下自己的良心。
一个超能者,或是一个万能者,如何避免对自己能力的沉迷,是一个困难的问题。耶稣在约旦河里受洗后,一个人走进荒无人烟的旷野,在那里呆了整整四十个昼夜,一点东西也没有吃。魔鬼吹着他耳朵说:“你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只要耶稣一动念,石头立刻变成美味,但他拒绝了。
他因此而得道。
?迷宫的麻将?
如果可能性是没有边界的,任何一种可能性拐弯抹角都可以通往其它可能性,那么,所有的墙都成了门,所有的门都只是虚掩着。没有了边界,也没有了归宿,整个世界就是一条通道,通道之中又有通道,通道与通道又交叉在一起。由无限可能性构成的世界是一个迷宫。
法国人雅克·阿达利撰写的《论迷宫》一书,介绍了埃及克里特迷宫在内的历史上许多著名的迷宫,和包括人脑及血液循环系统在内的迷宫象征物。但是,这些迷宫及其象征物的可能性空间都是相当有限的,而且没有任何重组和变动性,是可以画出线路图来导游的死宫。在我看来,最能表现迷宫复杂可能和莫测变化的是中国的麻将,而且是重重不尽的麻将——即每一块骨牌之中又隐含着一整副麻将的麻将。
麻将是一种可能性的游戏,是在迷宫中抓迷藏,在不确定中追求确定。麻将那四堵回环的墙是可以任意拆散的,墙上的每一个砖头对于玩家都意味着一扇未打开的门,一个忐忑不安的机会。那些方块骨牌具有无限组合的形态,组合的可能也总是处在不断的重组之中,组合出来的形态最终都被洗掉,显出徒劳的性质。日穷夜继,搓来搓去还是那一堆东西,但人们依然兴致勃勃。玩麻将的人企图把无数的可能性排除掉,把骨牌组合到某种可能态中去糊牌,即把无数的可能减少为某种可能,缩小可能性空间。同时,他们之间又互相挤逼,企图把对家逼出正在缩小着的可能性空间,使他们的可能变得越来越不可能。玩家们心照不宣,他们彼此是对方的门,更是对方的墙。你的不可能,也许就是我的可能;我的可能,也许也是你的可能。一个人随意抛出的一块废牌,却成为另一个人期待已久的机遇,从而改变了整个局势和各家的运气,这也许就是麻将魅力的所在。
在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推倒重来中,任何一种组合方式的产生都是可能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打麻将的人通常还不能对自己说,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可能性,都是平等的;也还不能对对家说,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是赢,都是胜利。因此他们投入了性情,同是一个“东”,此一时令他们兴奋不已,彼一时却令他们懊丧万分。于是,到底是人玩麻将还是麻将玩人,就很难说得清楚了。在麻将中要成为一个赢家的念头是注定要失败的,但失败从来都是想赢的念头的失败,而不是人的失败,不过人们总是忽略了这一点。因此,麻将是没玩没了的游戏,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就看你想不想玩,就看你玩不玩得起。一个人只要什么都能输得起,就什么都可以玩了。
所有的玩法最终都是在玩命。喧腾的麻将室总是会迎来这一幕:原来玩得十分“合脚”的四个伙伴,有一个永远不能再来了,三缺一。
一个人的生命隐藏着说不清的可能性,不论是爱情、事业还是其他方面,都有不确定的因素存在。排除不确定因素的困扰,堵死各种各样被认为是不良的可能性,成为一个侥幸的人,是很多人共同的梦想。这也是麻将最普通的玩法。然而,被视为是最好的可能性的几率往往也是最小的,几乎是可遇不可求。渴望最侥幸的人很容易成为最不幸的人,就像玩麻将非要组七小对或者清一色才糊的人,他们抓到的更多是一些臭牌。有一种人,他们并不追求最好的可能性,而是追求最多的可能性,即追求生活的丰富和穷尽生活的可能性。卡缪的《西西弗的神话》一书的扉页上,引用了古希腊诗人平达的诗句:我的心不渴望永恒的福祉,只追求更多的可能。卡缪并不打算走出生活的迷宫,因为死亡已经堵住了迷宫出口,生命唯一的意义在于充分展开内部的可能性,活得充分。对于他来说,此生一定是十分遗憾的事情,因为还是四十多岁的时候,他便撞上了那扇门。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把麻将无穷无尽地玩下去,他会发现结果是重复出现的,而且是一个平局。卡缪没有把充分理解为重复,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所说的充分或许是指心灵的充实。他英年早逝,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人的出生是一扇门,进来以后就紧紧闭上。死亡一度被认为是迷宫的出口和人们获得救度的机会,但是现在很多人都倾向于把他看为一堵越不过的高墙。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死亡是生命的不可能性,它可能随时随地取消生命的一切可能;对于卡缪,生命是一扇打永远不开的门,它堵死了通往天国的楼梯。生命的意义不在其终极之处,只能在从死亡返回出生的路上寻找。他们把生命倒过来过。
人们往往在意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岁,却忽略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以倒数。
?墙与门?
尽管原则上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可以通往任何一种可能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在同一时间里能够进入所有的可能。因此,时间成了问题的关键,它构成了限制,时间也许是一堵拆不掉的墙。一般认为,可能性空间是多维的,时间却是一维的,空间的多维最终服从于时间的一维。对于迷宫的行者,对于任何一个生存在可能性世界中的存在者来讲,同一时间内,他通常只能处在一种可能态中,他不能同时踏入两扇以上的门。也就是说,在他迈进一扇门的那一刻,所有的门就同时闭上,在吱呀的一声之后总是伴随着噼里啪啦关门的交响。这种响声令他庆幸,还是令他懊恼,这除了门后的风光,还要取决于门前的期待,但总的说来,进入一扇门总有说不出的失落。在踏入任何门槛之前,你永远不能确定,你进的是最好的一扇门,说不定是最坏的一扇呢!于是会有一种神往和懊悔始终跟随着你,你总是处于不断的进入之中,而进入意味着走出。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开门与关门的声音交集在一起,显得空空落落,说不出有什么挽留的意思,因为在所有的可能性都打通之后,迷宫是没有尽头。
有一种人,他们并不急于进入,为了避免后悔,他们总是在犹豫之中,小心翼翼地窥探,蹑手蹑脚地敲门,甚至求助于星相学和易卦师,担心一旦进入一扇门,同时就失去一切,断送了自己的福分。他们其实是在空耗时间。迷宫的回环歧道把一条道路变成无数条道路,把有限的空间变成无限的空间,从而迁延了空间中的时间过程。随着可能性空间的增大,空间本身的透明度呈反比递减,而且迷宫的地图也没办法绘制,因为它总是处于不断的修订当中。星相和易卦非但没有使迷宫变得简浅,反而加深了迷宫的魔幻,它本身也成为迷宫最扑朔迷离的部分。于是,人们似乎只能够这样,在芝麻与西瓜、鱼与熊掌之间作或此或彼、非此即彼的选择了。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透所有的门后空空荡荡的真实。在他们看来,任何选择都同样是两堆干草之间的抉择,两难之中的任何选择都是不会有错的。这些人在放弃选择的同时,选择了一切。他们走出了迷宫。是啊,当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又有什么意思?所有的门都通到一起时,一扇门不就是一切门吗!所有可能性的贯通之后,终极意味着循环,永恒是一条回头路,像一个圈套。
在一切都可能发生的世界,人必须随时作好一切的准备,向所有可能的事态敞开自己的心扉。而当人的胸怀宽阔到能接受一切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结果时,选择就成为多余。对于那些怀着非如此不可的倔强意志的人,迷宫无异于一座地狱。虽然他们可以用尽自己的能量去撑大某种可能性,却无法杜绝其它的可能性。于是,人生不如意之事真是十有八九啊。对于那些鱼与熊掌都要兼而得之的贪婪的人,迷宫更没有任何慷慨的表现,它坚持自己的原则:非此即彼。丹麦人刻尔恺郭尔在上帝和那个会弹钢琴的女孩之间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投入了上帝的怀抱,让那个女孩抱恨终身。但在上帝那里,他始终都不能把钢琴女孩忘怀,而那个女孩致死也不能将他原谅。他的一腔诚挚的情怀连同巨额的遗产无人认领。孔子曾经循循教导他的弟子:毋意、毋必、毋我,可他自己却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知道他的弟子能否理解老师的苦衷。
人是否能够接受一切可能的结局——这是所有问题中最严峻的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的人,是真正没有问题的人,解脱的人。释加牟尼曾经是一个无法接受衰老、疾病和死亡等人生可能性的人,经过在森林里多年的出家修炼,他于尼连河岸的一棵菩提树下转变了自己,成为一个能够全然接受自身的一切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人。但是,他还不能全然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可能性,因此,他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去说教,留下浩如烟海的经典。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他把别人的痛苦都兜到自己身上,因为他并没有一个自己。
能够接受自身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人,不会将不良的后果转嫁或强加于他人,因此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墙。但是,接受了自身一切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人,会不会成为一个无所作为的懒汉?在迷宫的弹性空间中,无所事事将导致可能性空间的坍塌和关闭,不小心把自己砌进墙里。因此,一些对迷宫具有深刻洞察力的行者,常常以这样的语句来劝告别人:必须力争取得圆满的成功,不过,失败了也没什么关系;身体的健康是宝贵的,但是,病倒也没什么了不起;活着是一件欣慰的事情,死掉了也不是多大的遗憾……这些听来平常的忠告,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弹性世界里最后的导游词了。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存在对于别人,既是一扇门,也是一堵墙。但是,耶稣说,我是门,我就是羊的门。人们可以通过他走出迷宫,获得荣耀的救度。他不仅接受自身的一切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同时还成为别人的可能性。他给羊吃的青草吃了就永不再饿,他给人的水喝了就永不再渴。
?分身与轮回?
博尔赫斯终生都在思考着迷宫的问题。这个神秘叵测,充满着不安的期待和出乎意外的奇遇的世界令他着迷。在这个领域里,可能性空间的多维交叉和时间的线性推进令他困惑万分。在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中,他曾经设想过所有的空间都打开的、所有的可能性都发生的情况。
彭是中国云南的总督,他辞去高官厚禄,抛弃娇妻美妾等人们向往的一切。他说他要写一部比《红楼梦》更复杂的小说,还说他要建一座没有边际的、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明虚斋里闭户不出,直到十三年后被人刺杀。在他的遗物中有一本错综复杂、自相矛盾的天书般的小说。但在他广阔的地产中,没有发现迷宫的存在。显然,这部小说即是迷宫本身了。通常,一种有限的东西要成为无限,就必须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但彭的小说没有最后一页与第一页雷同的情况,而且章回之间怎么也对上号。彭的无限看来是另一种。在所有的虚构作品中,每当一个人物面对几种不同的选择时,他总是只能选择一种,而排除其它。但在彭作品中,主人公没有非此即彼的排除,他选择了一切可能性。于是,他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身份,越来越多的互不相干情节,衍生不已,故事也有了各种各样的结局,每一个结局又是一个分岔的起点,从而构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
依据博尔赫斯的解释,交叉小径的花园是彭心目中宇宙不完整的形象,彭的小说所要揭示的是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的时间。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会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着的、错综复杂的网,通向无数的将来,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无数的将来里,人或者在,或者不存在,或者成为朋友,或者成为敌人,或者荣华富贵,贫困潦倒,所有的可能都会发生。
如前所说,空间是多维的,时间是一维的。但在这里,博尔赫斯把时间分解开来,让它具有与空间一样多的维度,即许多不同方向的时间同时推进,于是所有的可能的事态都发生了。时间能否可以同时分解出不同的方向,这取决于时间的承担者能不能够分身,如果不能分身,他就不能同时选择所有的可能性。从小说来看,彭分身乏术,在遗言中,他把交叉小径的花园,留给了若干的后世。这足于说明,在一世之中,他只拥有一维的时间,一种可能,他不能同时选择一切。像许许多多的东方人那样,彭相信自己的生命能够一次次失而复得,他对所有可能性的选择是在不同次数中去完成的,也就是说是通过自身的轮回来实现的。小说所描写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与其说是时间,不如说是空间。
对于具有分身能力的选择者,时间才可以像一棵树那样生长,节外生枝,枝外生叶,枝叶纷披。自然的进化便是如此,无数种可能性同时存在。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一切可能性同时发生,这种奇迹中的奇迹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发生,但他确实走近了迷宫的出口处。没有一个人能像博尔赫斯那样体会到偶然事件中宿命的滋味,冥冥之中他看到了一切可能性徒劳的必然。
推倒重来的麻将,意义就是无聊。
?沙漏?
最让人深感恐惧和徒劳的是迷宫中的时间。
一般认为,时间像离弦之箭朝前射去,它的方向不可逆转。这意味着“随着每一个瞬间的消逝,有一扇门在我们身后沉重的关上,我们再也打不开它”。一切都成定局,一切最终都被遗弃,一切都是幻象,仿佛是镜子中的投影。然而,令人伤心的是,镜子总是无法抹去那些恍惚飘过的影子。博尔赫斯深深感慨:“记忆把人压垮!”
的确,人们很难接受一种毫不珍惜地遗弃一切,向着深不可测的空间一意孤行的时间。作为一种挽救,理想主义者在时间的尽头设置了一张辉煌灿烂的大靶,射出去的箭最终都一一命中。但是这意味着将时间封杀,让时间停止下来,留下来的是一个彻底定格、全然不动的世界。这同样是人们无法接受的。于是,如同埃舍尔绘画中的梯子,那支射出去的箭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返回自身的开始。它的过去就是它的未来,“上帝的记忆成为上帝的预言”。关闭的门户将一扇扇重新打开,迎接主人的归来,失去的东西又一再得到。但博尔赫斯没有这么乐观。他承认自己曾经以许多哲人的观念演绎过这个世界,这并不意味着他相信。
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贯通到一起时,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循环往复。博尔赫斯的时间是轮回,不过这种轮回不是在同一空间中的重复,而是不同空间中往来。“希望来自太阳西下的那一方,有辉煌的耀光等待。”他相信明天的太阳还是今晚的落日,但它的光芒照耀的是另一些陌生的脸。因此,对他而言,生命不过是偶然的存在,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不可能再找回来。相对于失去的无穷无尽,瞬间的得到实在不值得炫耀。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沙之书》描写了人对无限时空的复杂心情。主人无意间买到一本没有开始页、也没有结尾页的无限的书,把它视为无上宝物加以珍藏,生怕那一天忽然失去。于是这本无始无终的书成了他烦恼的根源,他想付之一炬,又担心烧起来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最后,只好将它偷偷放到自己曾经供职过的国立图书馆地下室的一个阴暗的搁架上,不敢再去碰它。
无始无终的时间中,万物都不过是沙漠里的沙子,生命不过是海洋中的水珠,死亡是沙子回到了沙漠,水溶解在水中。无限时空中的任何一个的欧几里德点,都是没有长度、宽度和高度的。这种生不能增加什么死也不会减少什么的存在,令老人十分感伤:“颠来倒去的还是同样的沙子,沙子的历史却悠久长远;你在悲欢离合中地老天荒,陷入永恒……沙子倾泻的过程无休无止,随沙子离去的是我的生命……我只是时间偶然的产物、脆弱的材料,不可能得救。”(《沙漏》)在《交叉小径的花园》的结尾,博尔赫斯深深地感慨:没有人知道我无限的悔恨与厌倦。悔恨和厌倦让他失望,但他没有达到无望的境界,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失落和怅惘,表明他仍然把自己留给了迷宫。
宇宙的收支是平衡的,能得到东西最终都要失去,但失去的通常不会比得到的更多。耶稣说,得着生命的,将要失去生命;为我丧失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
?歧路中的迷羊?
博尔赫斯无愧为迷宫的专家,他仔细研究过迷宫的构造方法。在一篇名为《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的极短的小说中,他描绘了迷宫的两种不同的结构。巴比伦国王动用了国中最著名的巫师和建筑师,建成了一座被认为是人间无以伦比的迷宫,其诡异迷离的程度让人感叹只能是出自神道之手。阿拉伯国王来访时,巴比伦国王为了嘲弄这位憨厚客人,将他骗入迷宫。结果,这位客人在迷宫里昏头转向,摸索了一整天还不能走出来。最后,他不得不祈求上苍,才找到出口。出来后,客人不露任何声色,只是表示,在阿拉伯也有一座精彩的迷宫,期待着阁下的光顾。回国后,阿拉伯国王立即召集各部落的酋长,举兵以破竹之势攻克了巴比伦城,并且俘虏了巴比伦国王。把他驼到沙漠的中央,对他说:在巴比伦你想把我困死在一个无数阶梯、门户、回廊和墙壁组成的青铜迷宫里;现在我让你见识我这个没有阶梯、门户、长廊和墙壁的迷宫。
巴比伦国王最终未能走出阿拉伯的迷宫。
巴比伦的迷宫尽管错综复杂,充满了岔道和歧路,但毕竟有墙存在。也就是说,在可能性中还有不可能性的边界,因此是有限的。但阿拉伯的迷宫是无尽的沙漠,连墙壁都拆光了,可能性没有了边界,真正实现了一切都是可能的。而当一切都是可能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一切都不可能了。这是迷宫的最高境界。
造设迷宫的目的在于让人迷失,但人们总是希望找到自己。只要有两条以上的岔路,人就无法确保自己不会走失。只有当可能性空间缩小到仅剩下唯一种可能时,才能避免迷路。唯一的道路就是只能如此的必然。必然性的世界是一条路走到黑,必然之路尽管是康庄大道,尽管通往极乐世界,走的人也会觉得委屈,因为它剥夺了走路者的自由。人们宁愿走自己选择的偏僻的羊肠小道,甚至宁愿爬到山顶上往深渊里跳,也不要别人来规定他的行踪。因此,卢梭名言深得人心:“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桎梏中”。每一个从必然之路上走过来的人,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都是迷宫的建造者。迷宫是他们白日的梦想。迷宫被认为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可以随意选择而不受任何约束。就像敞开货架的超级市场,每一种商品都有无数备选的品牌。迷宫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给予了无限的自由度,它的可能性空间无比宽敞。卢梭把这种自由度无穷大的状态,理解为人的自然状态。在这里,一个人的自由是其他人自由的条件,人对人是门。他要废黜几千年文明社会设置的种种枷锁,拆除那些森严的高墙,还给人本来的自由与浪漫。
卢梭把砸碎锁链、扩张生活的可能性视为人生的第一要务,这表明他仍处在自由的低级阶段。如果有一天,期待中的自然状态突然降临,卢梭们将无所适从,他们会请求把砸碎的锁链重新锻造,给他们戴上。在《晃来晃去的人》一书中,索尔·贝娄生动地再现了这种尴尬的局面。那个名叫约瑟的行将入伍的青年,有感于军队体制对人的桎梏,决定尽情地享受充分个人自由的快乐。于是,他辞掉工作,以妻子的收入为依托,过一种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然而,在这些自由的日子里,他却不知如何打发时光,整天晃来晃去,无所事事,心里越发虚脱。自由成了沉重的精神负担,非但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反而带来的莫名其妙的烦恼。最后,等不及部队的征召,他就主动要求入伍了。对于希特勒为首的纳粹党为何能够登上历史舞台呼风唤雨,学者们众说纷纭,见仁见智,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的见解可谓一针见血,在他看来,对无依、叵测的自由的恐惧才是人们甘愿服从暴君专政的心理根源。
自由有四个基本的要素:一是足够大的可能性空间,即能够让人随心所欲的自由度;二是可能性空间的透明程度,即人对各种可能性的量度预先有所探测,可以比较权衡;三是人对自身选择的目标有清醒的认识,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所需;四是人所具有的缩小可能性空间的能力,能够把可能性空间中的目标锁定。前一个要素与后三个要素之间存在着某种类似反比函数的关系。迷宫无法按照同样大的比例将这些要素作为门票给予走进它的人们,因此迷宫最终会把它许诺的无限自由如数收回,使每一个走进去的人都成为可悲的巴比伦国王。
《韩非子》中有个寓言,说的是有的人家丢了一只羊,叫上很多热心人去追,结果还是没有找回来。因为道路多歧,而歧路之中,又有歧焉。迷宫设计的原则只有一条,那就是扩大可能性空间,增加歧路和岔口。随着可能性的追加,每一种可能性的量度就越来越少,不确定性因素增强,空间的透明程度也随之下降,目标也就越来越迷茫,人对未来越来越没有把握,缩小空间、锁定目标的难度也在上升。当可能性增加到某个极限时,就远远超出了人的选择能力,人也就只能够听天由命了。也就是说,当一切都是可能时,一切都趋近于不可能了。通过自由度的无节制的增加来达到对自由的剥夺,这正是迷宫的可怕之处。听起来有点欲擒故纵的味道。
?幸运的狼?
人们必须面对自己有限的选择能力,因而不能无节制地追求自由度。随着可能性数量的增加,人越来越变得犹豫彷徨,最终陷于六神无主的状态。当歧路增加到一定数量时,失去的羊就很难找回来;当可能性膨胀到无限时,自由便转化为盲目的赌博。在《巴比伦的彩票》中,博尔赫斯描绘了这种极化了自由。早些时候,巴比伦出现过普通的博彩,即彩票发售后,大白天公开抽奖,中奖的人凭票兑现银币,其他人除了票额,没有什么损失。但经营这种彩票的公司很快就亏本了。于是出现一种新的博彩,即彩票中除了幸运号码外,还有背运的号码,抽中者不仅没有奖彩,而且还遭到罚款。这种新鲜的玩法引起了公众的兴趣,人们纷纷参与进来,不玩的人遭到白眼,被认为是懦夫。彩票公司的权力随之上升,具有教会的性质。不吉利的号码还可以折算成监禁等其它方式。原先被排挤在博彩活动之外的贫民也骚动起来,要求获得购买彩票的平等权利,经过动乱和流血,公司被迫承认贫民的权利,并将彩票改为普遍、免费、秘密发行。于是,彩票成为左右巴比伦人生活的普遍制度。人的命运,是祸是福,是生是死,是沉是浮,全都取决于随机抽到的彩票,而且每一事件的过程都要经历很多次的抽签,任何决定都不是最终的,从一种决定中还可以衍化出别的决定。人们奉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惊恐,去接受祸福叵测的偶然。彩票上的签文虽然也有诸如把一块蓝宝石扔进幼发拉底河、到塔顶上放飞一只鸟等无足轻重的,但有的时候,抽签的后果十分严重,比如将一个人凌迟处死或剁掉双手,等等。在公司的影响下,巴比伦充满着意料不到的事情,顾客买了十二坛葡萄酒,其中发现一坛装的是护身符或一条蝰蛇;拟定合同契约的抄写员几乎没有一次不塞进一个错误的数据;做梦的人突然醒来掐死身旁的妻子,他们其实是在执行公司秘密的指示。任何人都掌握不了自己的明天,他今日可能是一个总督,明天一早却沦为奴隶,后天说不准发了一笔横财,大后天又被人砍死在街头……因此,每个人都有复杂多变的丰富的经历,他们的命运是一场赌博。
这也许就是卢梭所向往的自然状态的虚拟景观,只是这种虚拟还不够逼真。在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一个混乱无序的社会空间中,必然存在着可能性空间的挤逼和竞争,每个人都企图压缩别人的自由,以扩大自己生存的空间,而且无所不用其极。势均力敌的竞争意味着部分空间的关闭和自由度的相互抵消,力量悬殊的角斗则导致强与弱的两极分化,力量的对比取缔了道德的善恶分别,并且决定可能性空间的最终分配。强者将获得更多的机会并左右机会的分配,成为非平衡物理学里具有压倒性序参量;弱者将被逼出明亮的空间,挤到角落里去,接受强者的意志的凌驾。在这里,人对人不是门,而是墙。用霍布斯的话说:“人对人是狼!”在无规则的游戏中,幸运者必定是狼,而不是羊。而成为一匹狼,是每一只羊共同的梦想。
为了避免羊的丢失,韩非子要以严刑酷法去堵死所有的岔路,将羊圈养起来。为了吃掉凶恶的狼,霍布斯引进了比一切野兽更凶猛的机器——“利维坦”,企图通过具有绝对权力的国家机器,快刀斩乱麻似的强行削减社会个体生存的可能性,剥夺他们行为的自由度,来建立一种安定的秩序。霍布斯的思路作为对卢梭自然状态的天真向往的反拨,也成了历史上一切混乱时世的必然结局。然而,剥夺自由之后的狼,是否会变成了绵羊?在缩减社会个体生活的可能性空间的同时,是否会把人类的许多美好愿望排除在他们生存的境遇之外,留下绵绵无尽的遗恨?“利维坦”有可能成为新乱源。
现在,人们倾向于引用法律的高墙和道德的栏栅,来对可能性空间进行规划和整合,以做到两全其美。法律和道德意味着自由的边界,在可能世界中大声说不,法律是社会对人说不,道德是人对自己说不!
不可能成了可能的前提。墙与门相反相成。必须把许多可能性加以封杀,才能捕抓住某种可能性,把它变为现实。而对于世界来说,不可能性是形成稳定秩序的前提条件。可能性空间并非越辽阔就越好。
作者简历
孔见,原名邢孔建,年12月生于海南岛,现为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大学、海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为第六、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创作和哲学研究,兼习书法。作品以思想性见长,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等行世,并有多篇论文发表,作品收入多种选本。主编的著作有《云起天涯》、《蓝色的风》、《对一个人的阅读》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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